□ 蒋 蓝
德生兄长我一岁,但我们的人生经历迥然不同。也许这样的差异,造成了我们各自文学言路的殊远。但殊方未远的现实与故乡,又让我在一种语流的回旋下,重新厘定他在盐都展开的诗歌言说。
德生兄性情耿直而敞亮,加上多年军、警生涯的提纯,他的情绪呈现是直接的,没有羞怯,没有犹豫,犹如打开了一座热力奔涌的烘炉;他的书写是决堤一般的决然明快,几乎与蜀地阴霾笼罩的气场无涉。置身于一个厚黑之徒狼奔豸突的阴鸷语境里,他自我燃烧,自我取暖,在照亮自己脚下之路同时,也尽力为行人举起了他手中的火炬。一如他在《我不是沉默的羔羊》里亮出的底牌:
我不是沉默的羔羊,
正在追逐流金岁月的时光;
当寂寞孤独彷徨,
也不会迷失方向;
我相信未来辉煌,
一定会撒在憧憬的路上。
一个人如果深情打量脚下的土地,其后果往往就是,他总是渴望那些让自己牵挂的人与事,成为自己的语境。他们拉出的丝绦迎风招展,并在当事人的生活里染尘、扎根,一度翻滚为流转的飞蓬!他们与诗人会重新演绎一个想象的故事,继续在情感断裂之处,续接上一座独木桥,并按照诗人的理解另辟蹊径,从而让言说获得峰回路转的生机!这样的经历一再于任德生的生活中上演,的确有一些过往者努力配合诗人的演出,渴望一起长出语言的双翅,将大地一同提升至高处。但我发现,这些人永远不如任德生诗集中深情描述的人物那样透明而简单,他们枝蔓缠绕、旁逸斜出,在与诗人保持吟唱关系的时候,他们也在与一种我们不可见的暗生活眉来眼去。让我产生的感觉就是:现实从来比描写的意象复杂而多面,甚至一度怀疑那些处于诗人笔下的单面性情感,是否是诗人自我价值取向失于理性公正的结果。但诗歌取向本来就无需理性,生活里与诗人一道酝酿故事的人固然可以一心三用,甚至语无伦次,但诗人仅仅摄取的是让他感怀的金子,他放逐了那些煤矸石或绊脚石,也就意味着,任德生言说的真诚、善意与包容,以及对于生活的褒举。这本诗集读到最后,我似乎在诗中那些透明人物的凌厉进逼下,有轰然脆败之感。鉴于庸常生活里的人物在我眼睛里因露出的破绽太多,所以只有一二个成为可供我缅怀的人!但任德生宽容地接纳了他们,他尽力找到了吟诵的理由!
任德生呼唤生命与社会的正能量,并在纸上建立起了一个放歌的平台,这没有什么不好。他的直接诉说法,倒是让我产生一丝疑惑:一个早逾不惑之年的人,经历忧患很多了,仍然对眼前的世界如此信赖,在诗歌界反抒情、重叙事大行其道的当今,任德生仍然在继续抒情,足以看出其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”的心态。
如果说,以上段落主要是我对于《爱的和鸣》等辑的阅读感受,那么在《岁月漫吟》一辑里,仍有一些苦涩之情的描述,并写出了《我在新城与旧城之间留恋》《僰人的哭泣》等具有一定亮色的诗篇,但奇怪在于,任德生总是尽力稀释了这些不快,他把影子让渡于月华,把冷风放逐于阳光,甚至把一些局促的不安付诸大词的铺排,这恰恰是我不以为然的。我一直以为,生活固然可以供人放歌,但生活也可以造就一个拐角让人哀伤与哭泣啊。
任德生的直抒胸臆法,还有一个明显的短处,在于他一直是被情绪所左右,围绕情绪而高蹈,缺乏进入事物、锲取意象与事体的思考与刀路,这明显阻扰了他的诗歌朝向一个更高层面的嬗递。比如这样的一段——
难忘童年的夏季,
记忆珍藏;
成长的岁月,
天真烂漫;
品尝酸甜苦乐,
感叹人间沧桑;
渐行渐远的影子,
若隐若现的过往。
我总以为,不能用概述替代描述,不能用总结取代叙事,更不能用毫无能指辐射的大词,去置换词语的绵密针脚。
在我看来,生命的底牌就像一个断片,所有的秘密写在叶背面。但背面并不是对树叶正面的解读,树叶的背面倾心阴鸷的事物,它们从不看天空一眼。一棵树可以笼罩自己的影子之际,往往是时光比较敞亮的时候。当阴影可以收纳一棵树的全部气息时,阴影其实已经与黄昏达成了同谋。希望任德生在以后的写作中,要让自己成为负载大自然秘密的一片树叶,而非仅仅是观察人世的瞭望哨。
诗人张曙光说:“李汝珍在《镜花缘》中大掉书袋,为后世所诟。而纳博科夫的掉书袋则大受推崇。何非彼而厚此?也许是因为前者只是在卖弄学识而已,而后者则在卖弄学识中探究生命的意义或诸如其它。”这涉及到名物写作里的一个秘密,我们是否可以在打开一个名物的全部可能性之后,发现这些可能性的某些枝蔓其实已经与经验接通,并且已长出了一些迥异于惊讶的特异枝条——此话,愿与任德生共勉。
注:该文为蒋蓝为任德生《低吟浅唱》一书作的序。
编辑:马莉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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